病中的父亲

2020-03-03 16:00:00 作者:王西冀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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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王西冀

 

  84岁上,我的父亲开始了别样生活。起初是因为右腿的膝盖周边脓肿,动了三次手术才算排除险情,接着是肺气肿,不停地抽痰洗肺。73、84,是老年人的大关年岁,闯过去,就是夕阳红。这两年,我陪躺在床上的父亲时间多了,往事渐渐回到眼前,想来真是令人唏嘘。

 

  世纪末最后一批铁匠

 

  我自己介绍自己,两个阶段心态明显不同。小时候,羞于他人知道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村铁匠,不到非不得已,自己是绝口不提的。长大后,尤其是当小领导了,很刻意地声称自己是铁匠的儿子,似乎告诉人家,本人是干出来的。日子越长,这种情结越浓,甚至有炫耀的作派了。

 

  父亲的一生,说来也缀满着坎坷艰难。我的爷爷奶奶在躲日本鬼子那年流落外乡,也即现在我们生活的地方。为了生存,他早早给大户人家看牛干活。新旧社会两重天,新旧交替造就人。抗美援朝时,1931年出生的他长成一个活脱脱的小伙子,想去保家卫国,因为是独子,被奶奶成功地阻拦了从军之路。到祖国建设的广阔天地去摔打成长吧,没有文化,没有背景,没有门路。大浪淘沙下来,他选择卖苦力打铁。当个手艺人在那个时代是一件光荣的事。

 

  从跟师傅做徒弟到单干立户再进入手工业联合社当集体工人,日子在或左或右的政治影响下单调地向前滚动。改革开放一声春雷震天响,给他带来的生存状态是又要立户单干。一下子找不到下手(徒弟),同在一个社里做工同时下岗的母亲只有顶上。我有时宣传自己打过铁,其实只是上学放假期间去拉拉风箱、轮轮大锤,星期天帮买木炭、收废铁而已。

 

  农村人买卖东西靠的是口碑。父亲的手艺活在乡邻四方广受好评,东西好卖,收入不错,他又起早贪黑地干,支撑起全家9口人6个子女的基本生活。

 

  父亲的铁匠生涯延续到上世纪末。姐妹兄弟六人反复劝说,终于让他带着轻松的姿态走进新世纪。

 

  “你婶去哪了?”

 

  父母相伴的60多年沧桑岁月,真正是风雨同舟。他们“退休”后,搬到县城和我弟一起生活。我的三姐和小妹同在县城。人多就热闹。慢慢地他们就习惯了城里的生活。我节假日回去探望,邀他们到省城住,他俩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辞。起初,总以为他们不想给儿女添累,久了,知道他们的确不容易适应一个新的环境,自得其乐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选择。

 

  器物使用久了,总会有磨损。年岁渐长,父亲的身体陆续出些状况。父亲对未来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是选墓地。每次回去,他都要和我讲这个事。这样的倒逼氛围,子女们的尽孝之心日盛。2016年10月,我一开口邀父母去省城住一段,他们立马答应了。母亲告诉我,这一次,父亲自己很想去。住不到十天,父亲在楼下散步时,左手猛抖,腿迈不动。正要出门的我恰好见到,立即送他去医院。

 

  想不到,医院是一个不轻易让人离得开的地方,尤其是老年人。这一住就是两年多。为了照顾父亲,大姐、二姐、三姐夫妇穿梭式地来省城打地铺。好在人多,又好在她们都退休了,五六个人轮番上阵才得以应对下来。想起网络上一张一个小孩要照顾八个老人的照片,真是泪崩。未来的养老生活是部恐怖故事片。

 

  母亲坚守半年后,撑不下去了,心肌梗塞,急匆匆地先辞而别。我们感受了一个妻子为伴随半个多世纪的丈夫焦虑痛急的点点滴滴。贫贱夫妻患难之情,要细细地回忆和叙写,难以承受,太折磨人了,有待他日罢!

 

  为了父亲的身体早日痊愈,我们没有把这个噩耗告诉他。原来每天至多两三天到医院陪陪自己的最亲近的人不来了。我去看他,他常常问:“你婶去哪了?”询问中包含的思念、牵挂、期许、无奈,只有过来人才读得懂。我想,他不是不知道,而只是不相信!

 

  对了,按我们老家的风俗,父亲叫叔,母亲叫婶。儿子曾经问我为什么这么叫,我也没弄清楚。

 

  没有文化的消磨

 

  没有文化真可怕。父亲是文盲、乐盲、科盲,自然也是其他知识领域的这盲那盲。虽然经历过一些政治运动,但他永远也弄不懂领导人的更替轮换对老百姓生活影响是何其之大。他的生活就是干活,他的心中只有家人。在子女的印象中,上学前,他已去干活了,下学后,他还在干活中。一整天不说几句话,不爱串门闲谈。我的家里,没有藏书,没有报刊,电视机、收音机一类的东西,是读书后才知道的名词概念。不打铁了,父亲的生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刻板,没有其他老人休闲的花样:看书读报、写字学画、遛鸟牵狗、打太极搓麻将、谈政治讲故事、玩手机用电脑。他把家务活承担了下来,买菜、做饭、散步,然后是坐在电视机前边看边打瞌睡。每天都是早早地起,早早地睡。

 

  住院后,这种生命的单一、生活的寂寞和生存的原态更加突显。父亲虽然躺在床上,头脑却是灵敏的,从他依然有神的眼光可以感受出来。他的生活就是醒了睡,睡了醒,望这边,望那边,吃了饭等着吃药,吃了药等着吃饭,和旁边人扯不起什么话题,盯着电视似乎在看,其实什么也没看懂。期间,同病房进进出出不少人,大都是识字的,一闲下来,或翻书看报,或对着电视看的是津津有味,或谈起话题来眉飞色舞。他被排除在了文化生活享乐之外。我和别人提到文化知识的意义作用这个话题时,常常用父亲作例子。

 

  父亲是一个平凡到底的人。他不认识字,他很少说话,他朋友也少。他只是一个农村的铁匠,一个孤独的男人,一个如山一样沉重的我的父亲。